第六百七十四章 好好消受-《剑来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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片刻之后,他大摇大摆走出狐魅的体魄,只是施展了障眼法,摇摇头,惨不忍睹,实在太过拙劣。难怪那个年轻人不为所动。
狐魅依旧浑然不觉。
白发童子自言自语道:“下次再见着那个陈平安,你就恢复本来面目,素面朝天,衣裙整洁。”
“我再帮你编撰一个哀婉诚挚的故事才行啊。比如你来剑气长城,是为见某位情郎一面。”
“然后送你一桩额外神通,以艳尸之法,修行彩炼术,再帮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风流帐,才有些许胜算。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,心境过于古怪。”
艳尸的本命物不管材质如何,最终炼化出来的样式如何,无论是红纱帐,拔步床,还是一方绣帕,一律称呼为风流帐,也有温柔乡的别称。
这头化外天魔随意占据了一头七尾狐魅的心扉,开始提笔绘画,突然笑了起来。
修道之人,我命由我?
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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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一位并非剑修的元婴修士厮杀过后,满身鲜血的陈平安躺在地上,大口喘气。
捻芯丢给他一只瓷瓶,她然后在一旁忙碌起来,说道:“欲速则不达,先从金丹杀起是对的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我得在这里找一处栖身之所,能够静心修养的那种。”
捻芯说道:“那就得找那头化外天魔了,他擅长化虚为实。”
陈平安点头道:“既然躲不掉,就不躲了。”
捻芯继续收拾残局,说道:“我们很快就要开工,与你说点缝衣人的门道,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,免得仓促行事,吃些不必要的苦头。”
陈平安立即坐起身。
捻芯说道:“手上事,是先从雕琢眼珠开始。不过听着不太讨喜,先与你说点轻巧些的。”
陈平安苦笑不已,只能点头。
捻芯缓缓道:“按照缝衣人的规矩,人身天地,分山、水、气三脉,筋骨为山脉,鲜血为水脉,灵气融入魂魄为气脉。”
陈平安沉声道:“恳请捻芯前辈往细了说,越琐碎细致越好。”
可以与前辈李二所言,相互作证,大为裨益武道。
人身细微处,关隘重重,就像一幅疆域广袤的地理堪舆图。
捻芯将细节娓娓道来,言语极多,然后抬起一手,摊开手心,肌肤生长极快,很快就如常人无异,“例如五指为山岳,掌心纹路为水,蜿蜒交错,这便是山岳大渎相融的格局。如果但看掌纹,又可以视为天地都在一掌中,顺其脉络,五脏六腑历历在目,不然修道之人,掌观山河的神通,从何而来?”
不等陈平安细问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诀窍,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门神通术法,捻芯就换了话题,她已经竖起手掌,五指张开,“可以缝衣为五岳真形图,也可以绘制五雷正法云篆,亦可以诏敕贴黄之术,炼化五行,同样可以撰写神诰青词,仅是五指,光是我所擅长,就有六种。相传我们缝衣人的开山老祖,天资卓绝,后无来者,以叠阵之法,将数种秘术熔铸一炉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神通不输远古风伯雨师。曾经御风去往龙虎山,单凭一只手掌,施展五雷正法,便可天昏地暗。”
陈平安试探性说道:“我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,看到一个典故,说有人在身上纹下一位大诗家的几百句诗词。是不是藏着缝衣人的讲究?”
捻芯沉默片刻,说道:“脑子有病。”
陈平安只得点头附和道:“确实。我当时就这么觉得。”
捻芯继续阐述缝衣人的种种秘法根脚。
陈平安取出养剑葫,却未饮酒。
捻芯随口问道:“男人为何多喜好饮酒。尤其修道之人,喝酒何其误事。”
“在剑气长城,不比我们浩然天下,就算破境了,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长久。有几个地仙剑修,会蹲在路边喝酒吃腌菜。”
以后天地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画面了。
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想起心中的她,微笑道:“女子就是酒,无需喝。”
陈平安后仰倒去,忘了是谁说的了,少年喜欢少女,是饮糯米酒酿,酒味其实不重,可是初次喝酒,也能醉人。长大之后,男子喜欢女子,如饮烧酒,一个不小心就要烧断肝肠。上了岁数,老人思念女子,是大冬天,温了一壶黄酒。
捻芯转头望去,打趣道:“以后与女子,少说这种言语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那我以后改。”
本就除了宁姚,从无情话可说的。
陈平安闭上眼睛,牢狱缝衣一事,明知急不来,可是终究会想要早些离开。
此时此刻,那头化外天魔正在与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对视。
而那剑气长城,大战在即。
大日照耀城头。
老道人一手轻轻拍打好似世间最大一张蒲团的座下云海,一手向悬空大日招手,“贫道功德未满,囊中亦羞涩,真真贫道,只好赊些光亮。”
广袤云海先四散,再凝为一尊尊金色神灵,被老道人一挥袖子,落在了战场之上。
一线之上,现出真身的庞然妖族,与那金身神灵对撞在一起。
身披袈裟的僧人,一晃肩头,抖落了一身被炼化为一个个佛经文字的狮子虫。
儒家圣人,正襟危坐,日头正好,适宜晒书。
书名有一个本命字,开宗明义,亦是围绕着那个本命字。
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,不计其数。
这天,陈平安盘腿坐在一座牢笼外。
捻芯双手负后,凝视着陈平安的那双眼眸。
她的那尊阴神,则正在以绣花针仔细雕琢年轻人的一颗眼珠。
已经持续一盏茶的光阴,所以有细微鲜血珠子凝聚起来,丝丝缕缕流出眼眶。
捻芯观察着年轻人的心神状况,随口说道:“如果这一关都撑不过去,后边缝衣,劝你放弃。莫要闭眼,眼珠挪动丝毫,就要前功尽废,后果自己掂量。”
只要熬得过去,缝衣人自有玄妙手段养伤。
片刻之后,捻芯略感意外,说道:“不错,看样子可以两事并行,眼珠是以最粗浅的贴黄、杀青两法,缓缓出针,篆刻以云篆为主,铭文最浅,但是接下来你的背脊处,就没这么轻松了,主要是以冲刀之法下刀,要以九叠篆、鸟虫篆和垂露篆,分别铭刻在你的脊柱各处关节之上,这些都是剥衣之术,更重要的穿衣之术,为时尚早,你今天要是自认撑不住,或是觉得可以再等等,现在开口,与我明言。”
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捻芯来到陈平安身后,双手作刀,连同青衫和肌肤一切割裂开来,伸手一攥,动作极其缓慢,扯出了整条脊柱些许。
女子弯曲手指,轻轻叩击,侧耳聆听,惋惜道:“你误我,细小的伤势隐患如此之多?为何平时半点不显露出来?”
捻芯将那脊柱随便放归原位,语气似有埋怨,“先不涂抹药物,这点疼痛,趁早适应了。你不是能忍吗?好好消受便是。”
陈平安也就是不能开口说话,还要维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,以及与魂魄的“死水之状”,不然恨不得把这个娘们的脑袋拧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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牢狱之中,前几天凭空出现了一座天圆地方的建筑,除了四根柱子,再无遮掩。
小似人间道路上随处可见的行亭,又不全似。
陈平安赤脚缓缓散步。
身处其中,视野开阔,虽然其实瞧不见什么景象。
珥青蛇的白发童子悬在建筑之外,问道:“你到底怎么回事?”
陈平安脚步不停,反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
白发童子怒道:“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,如同战场?!害得老子处处碰壁……”
陈平安缓缓出拳,微笑道:“明则有王法,幽则有鬼神,幽明皆浑浊,良知还在心。天地乾坤,日月光明,何怪之有?”
捻芯站在远处台阶上,提醒道:“开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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